钱钟书:真正的交情,向来素淡
天下只有两种人。比如一串葡萄到手,一种人挑最好的先吃,另一种人把最好的留到最后吃。照例第一种人应该乐观,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;第二种人应该悲观,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坏的。不过事实却适得其反,缘故是第二种人还有希望,第一种人只有回忆。——钱钟书
钱钟书:真正的交情,向来素淡
文/钱钟书
(中国现代作家、文学研究家)
在我一知半解的几国语言里,没有比中国古语所谓 “素交”更能表出友谊的骨髓。一个“素”字把纯洁真朴的交情的本体,形容尽致。素是一切颜色的基础,同时也是一切颜色的调和,像白日包含着七色。真正的交情,看来像素淡,自有超越死生的厚谊。
西谚云:“急需或困乏时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”,不免肤浅。我们有急需的时候,是最不需要朋友的时候。朋友有钱,我们需要他的钱;朋友有米,我们缺乏的是他的米。那时节,我们也许需要真正的朋友,不过我们真正的需要并非朋友。
我们讲交情,揩面子,东借西挪,目的不在朋友本身,只是把友谊作为可利用的工具,顶方便的法门。常时最知情识趣的朋友,在我们穷急时,他的风趣,他的襟抱,他的韵度,我们都无心欣赏了。两袖包着清风,一口咽着清水,而云倾听良友清谈,可忘饥渴,即清高到没人气的名士们,也未必能清苦如此。
从物质的周济说到精神的补助,我们便想到孔子所谓直谅多闻的益友。这个漂白的功利主义,无非说,对于我们品性和智识有利益的人,不可不与结交。我的偏见,以为此等交情,也不甚巩固。孔子把直谅的益友跟“便僻善柔”的损友反衬,当然指那些到处碰得见的,心直口快,规过劝善的少年老成人。生就斗蟋蟀般的脾气,一搠一跳,护短非凡,为省事少气恼起见,对于喜管闲事的善人们,总尽力维持着尊敬的距离。
多闻的“益友”,也同样的靠不住。见闻多,己诵广的人,也许可充顾问,未必配做朋友,除非学问以外,他另有引人的魔力。德白落斯批评伏尔泰道:“别人敬爱他,无非为他做的诗好。确乎他的诗做得不坏,不过,我们只该爱他的诗。”——言外之意,当然是,我们不必爱他的人。多闻的人跟参考书往往同一命运,一经用过,仿佛挤干的柠檬,嚼之无味,弃之不足惜。
这并不是说,朋友对于你毫无益处;我不过解释,能给你身心利益的人,未必就算朋友。朋友的益处,不能这样拈斤播两的讲。真正的友谊的形成,并非由于双方有意的拉拢,带些偶然,带些不知不觉。在意识层底下,不知何年何月潜伏着一个友谊的种子;咦!看它在心面透出了萌芽。在温暖固密,春夜一般的潜意识中,忽然偷偷的钻进了一个外人,哦!原来就是他!真正友谊的产物,只是一种渗透了你的身心的愉快。没有这种愉快,随你如何直谅多闻,也不会有友谊。接触着你真正的朋友,感觉到这种愉快,你内心的鄙吝残忍,自然会消失,无需说教似的劝导。
还有一类朋友,与素交略有不同。这一等朋友大多数是比你年纪稍轻的总角交。说你戏弄他,你偏爱他;说你欺侮他,你却保护他,仿佛约翰生和鲍斯威儿的关系。这一类朋友,像你的一个小小的秘密,是你私有,不大肯公开,只许你对他嘻笑怒骂。素交的快活,近于品茶;这一类狎友给你的愉快,只能比金圣叹批西厢所谓隐处生疥,闭户痛搔,不亦快哉。颐罗图《少女求夫记》有一节妙文,刻画微妙舒适的癣痒也能传出这个感觉。
《水浒》里写宋江刺配江州,戴宗向他讨人情银子,宋江道:“人情,人情,在人情愿!”真正至理名言,比刘孝标、张船山等的见识,高出万倍。
说也奇怪,这句有“恕”道的话,偏出诸船火儿张横所谓“不爱交情只爱钱”,打家劫舍的强盗头子,这不免令人摇头叹息了:
第一叹来,叹惟有强盗,反比士大夫辈明白道理!然而且慢,还有第二叹;第二叹来,叹明白道理,而不免放火杀人,言行不符,所以为强盗也!
从物质的周济说到精神的补助,我们便想到孔子所谓直谅多闻的益友。这个漂白的功利主义,无非说,对于我们品性和智识有利益的人,不可不与结交。我的偏见,以为此等交情,也不甚巩固。
孔子把直谅的益友跟“便僻善柔”的损友反衬,当然指那些到处碰得见的,心直口快,规过劝善的少年老成人。生就斗蟋蟀般的脾气,一搠一跳,护短非凡,为省事少气恼起见,对于喜管闲事的善人们,总尽力维持着尊敬的距离。
不过,每到冤家狭路,免不了听教训的关头,最近涵养功深,子路闻过则喜的境界,不是区区夸口,颇能做到。
听直谅的“益友”规劝,你万不该良心发现,哭丧着脸;他看见你惶恐觳触的表情,便觉得你邪不胜正,长了不少气势,带骂带劝,说得你有口难辩,然后几句甜话,拍肩告别,一路上忻然独笑,觉得替天行道,做了无量功德。
反过来,你若一脸堆上浓笑,满口承认;他说你骂人,你便说像某某等辈,不但该骂,并且该杀该剐,他说你刻毒,你就说,岂止刻毒,还想下毒,那时候,该他拉长了像烙铁熨过的脸,哭笑不得了。
大凡最自负心直口快,喜欢规过劝善的人,像我近年来所碰到的基督教善男信女,同时最受不起别人的规劝。因此,你不大看见直谅的人,彼此间会产生什么友谊;大约直心肠颇像几何学里的直线,两条平行了,永远不会接合。
多闻的“益友”,也同样的靠不住。见闻多,己诵广的人,也许可充顾问,未必配做朋友,除非学问以外,他另有引人的魔力。
德白落斯批评伏尔泰道:“别人敬爱他,无非为他做的诗好。确乎他的诗做得不坏,不过,我们只该爱他的诗。”——言外之意,当然是,我们不必爱他的人。
我去年听见一句话,更为痛快。一位男朋友怂恿我为他跟一位女朋友撮合,生平未做媒人,好奇的想尝试一次。
见到那位女朋友,声明来意,第一项先说那位男朋友学问顶好,正待极合科学方法的数说第二项第三项,那位姑娘轻冷地笑道:“假使学问好便该嫁他,大学文科老教授里有的是鳏夫。”
这两个例子,对于多闻的“益友”,也可应用。譬如看书,参考书材料最丰富,用处最大,然而极少有人认它为伴侣的读物。
颐德《日记》有个极妙的测验;他说,关于有许多书,我们应当问:这种书给什么人看?关于有许多人,我们应该问:这种人能看什么书?照此说法,多闻的“益友”就是专看参考书的人。
多闻的人跟参考书往往同一命运,一经用过,仿佛挤干的柠檬,嚼之无味,弃之不足惜。
这并不是说,朋友对于你毫无益处;我不过解释,能给你身心利益的人,未必就算朋友。朋友的益处,不能这样拈斤播两的讲。
真正的友谊的形成,并非由于双方有意的拉拢,带些偶然,带些不知不觉。在意识层底下,不知何年何月潜伏着一个友谊的种子;咦!看它在心面透出了萌芽。在温暖固密,春夜一般的潜意识中,忽然偷偷的钻进了一个外人,哦!原来就是他!
真正友谊的产物,只是一种渗透了你的身心的愉快。没有这种愉快,随你如何直谅多闻,也不会有友谊。接触着你真正的朋友,感觉到这种愉快,你内心的鄙吝残忍,自然会消失,无需说教似的劝导。
你没有听过穷冬深夜壁炉烟囱里呼啸着的风声么?像把你胸怀间的郁结体贴出来,吹荡到消散,然而不留语言文字的痕迹、不受金石丝竹的束缚。
百读不厌的黄山谷《茶词》说得最妙:“恰如灯下故人,万里归来对影;口不能言,心下快活自省。”以交友比吃茶,可谓确当,存心要交“益友”的人,便不像中国古人的品茗,而颇像英国人下午的吃茶了:
浓而苦的印度红茶,还要方糖牛奶,外加面包牛油糕点,甚至香肠肉饼子,干的湿的,热闹得好比水陆道场,胡乱填满肚子完事。
在我一知半解的几国语言里,没有比中国古语所谓“素交”更能表出友谊的骨髓。
一个“素”字把纯洁真朴的交情的本体,形容尽致。素是一切颜色的基础,同时也是一切颜色的调和,像白日包含着七色。
真正的交情,看来像素淡,自有超越死生的厚谊。假使交谊不淡而腻,那就是恋爱或者柏拉图式的友情了。中国古人称夫妇为“腻友”,也是体贴入微的隽语,外国文里找不见的。
所以,真正的友谊,是比精神或物质的援助更深微的关系。